【释疑解惑】廉价航天发射路在何方?
《力学园地》编辑部:
我是一名文科的在读研究生。最近看到媒体报道,9月4日,我国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成功发射了可重复使用航天器,在轨飞行2天后,于9月6日成功返回预定着陆场。据说,它可为和平利用太空提供更加便捷、廉价的往返方式。我希望进一步了解廉价航天发射之路在何方?
一名在读研究生
2020.9.9
廉价航天发射之路在何方?这里谈谈我的看法。
人类实现动力飞行以来,一直在努力研制能飞得更高、更快的飞行器。20世纪中期,火箭技术取得突破,人类得以发射航天器,进入太空。然而,冷战结束近30年来,人类的太空活动范围和活动规模都没有明显扩大。这受限于昂贵的航天发射费用,因而广阔的太空没有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,反而被各国政府视为财政经费的黑洞。
目前,国际商业航天都在致力于降低航天发射成本。中国的商业航天发射报价为每千克5000至10000美元;可望美国SpaceX公司的“猎鹰9”火箭发射报价约为每千克4600美元,而且通过回收使用火箭一子级可进一步降低发射成本。但是每千克数千美元的发射费用,对于大规模太空资源开发来说仍然过高。未来可能有上万吨的设备和物资需要进入太空,发射成本必需在当前水平上降低一个数量级。
航天发射成本高昂的主要原因在于化学火箭的固有缺陷。目前普遍使用的化学火箭是利用燃料燃烧释放的化学能产生推力的,燃烧要在氧化剂参与下才能完成,燃料和氧化剂合称为推进剂。相比而言,化学推进剂的能量密度很低,因而化学火箭比冲较低。这里的“比冲”定义为一定流量推进剂产生的推力,化学火箭的比冲一般不超过360秒。由于火箭需要同时携带燃料和氧化剂,因而相当一部分推进剂的能量其实是用来托举推进剂本身升空,导致了能量浪费。由于比冲较低,为了使火箭发动机产生足够大的推力而且有足够长的工作时间,必需携带大量推进剂,这样就有需要巨大的贮箱来携带,从而导致化学火箭尺寸庞大,结构质量巨大,制造十分困难。相应地,火箭能携带的有效载荷比就变得很小,一般情况下仅占火箭起飞质量的5%以下,而推进剂却占据起飞质量的90%以上。例如,“猎鹰9”的运载系数(有效载荷与火箭起飞质量之比)只有2.6%;著名的登月火箭“土星五号”的运载系数也不过是4%左右。这里还可以给出一个直观的概念:起飞质量3000吨的“土星五号”,近地轨道运载能力为119吨,月球轨道运载能力仅为45吨。显而易见,低比冲、低运载系数的固有缺陷,使得化学火箭注定是一种效率很低的运载工具。
火箭垂直回收并重复使用方案,据称能够大幅降低航天发射成本。2019年4月11日,SpaceX公司实现重型猎鹰火箭子一级的全部成功回收,其中子一级的两枚助推器在陆上回收,而芯一级是海上回收。这个事件受到广泛关注,它为廉价航天打开了一个可行的渠道。当然,火箭垂直回收方案有着明显的局限性。首先,目前的垂直回收技术只能回收第一级火箭,第二级因为难以回收,依然只能在坠入大气层后烧毁,因此这种方案对成本降低的贡献有一定限度。而且火箭运载能力越大,第二级的制造成本越高,总成本难以大幅降低。其次,垂直回收需要预留降落段推进剂,还需要安装栅格翼、着陆腿等附加机构,增加了火箭的结构重量(一般称为“死重”),使得火箭运载能力又降低15%~50%。一般而言,火箭运载能力越大,降低越严重,所以大型火箭并不适宜采用垂直回收并重复使用方案。例如,我们来考察一下猎鹰火箭的GTO运载能力,这里的“GTO”是指一种地球同步转移轨道。它是近地点在1000公里以下、远地点为地球同步轨道高度(约为36000公里)的椭圆轨道,经加速后便可达到地球同步卫星的地球静止轨道。在一次性发射和垂直回收这两种技术状态下,猎鹰9火箭的运载能力分别为8.3吨和5.5吨;猎鹰重型火箭的运载能力分别为26.7吨和8吨。可见火箭垂直回收会导致其运载能力大幅降低,这使得单位有效载荷的发射成本降低有限。总之,难以实现完全可重复使用以及运载能力降低,是火箭垂直回收方案的硬伤。具体来说,就是火箭二子级无法回收使得火箭发射成本降幅有限,可以参见下表的数据。
2018年4月,SpaceX的首席执行官埃隆·马斯克曾宣示,可以使用巨大的氦气球从低轨道回收火箭第二级。SpaceX炒作的另一个亮点是“第二级直送地球同步轨道”,第二级能从地球同步轨道返回并回收使用。不过,航天人目前尚不接受第二种方案,认为那可能是外星黑科技。2018年11月,SpaceX宣布放弃回收猎鹰9第二级的研发计划,这使得猎鹰9的发射成本根本无法像原来宣传的那样降低一个甚至两个数量级(单次发射不可能低于2500万美元)。下面我们只讨论第二级从低轨道返回的情况。这里以“猎鹰9”火箭为例,介绍一下各个子级的分离节点:火箭发射后达到80千米高度时,第一级分离,此后第一级由于惯性继续向上滑行,从160km高度开始下降;第二级的飞行高度达到200km以上,与卫星分离。
为什么火箭的第二级无法回收呢?回收第二级有四个困难:(1)第二级安装单台梅林真空型发动机,动力远远不如安装9台发动机的第一级充裕,飞行控制极为困难;(2)第二级已经水平飞行了一段距离,其落点比第一级的落点更为远离发射场,回收船需长途往返跋涉,测控成本也更高;(3)如果第二级保留部分推进剂用于垂直回收,那么这些推进剂被抬升、加速到入轨条件,已经消耗了第一级的大量推进剂,第二级每保留1kg燃料,整个火箭的死重估计会增加15kg以上,更不用说第二级的栅格翼和着陆腿也是死重,这样火箭的运载能力必然大幅下降,单位质量的发射成本必然大幅上升,甚至失去盈利空间。(4)如果用氦气球回收,需要为第二级加装气动控制面和挂钩,仍然需要预留降落段推进剂增加死重,而且回收成功率显然低于垂直回收,发射成本同样难以降低。
另一种降低航天发射成本的思路是:抛弃全火箭方案,使用冲压发动机。冲压发动机是一类航空发动机,在飞机中广泛使用。航空发动机有涡轮喷气发动机(Turbojet)、冲压发动机(Ramjet)、超声速燃烧冲压发动机(Scramjet)等。和火箭发动机(Rocket)不同,它们都是利用大气中的氧气作为氧化剂,自身只要携带燃料,所以比冲明显高于火箭(参见图3)。对于航天应用,所用的燃料有氢燃料(Hydrogen Fuel)和碳氢燃料(Hydrocarbon Fuels)等。但是冲压发动机的问题是:它们无法在大气层外运行,不能完成大多数的航天任务。因此人们设想把冲压发动机和火箭的优点结合起来,形成火箭基组合循环动力(RBCC)和两级入轨概念。RBCC推进系统的技术风险较低,可以水平起飞也可以垂直起飞,而且飞行空域广,但是其中有火箭发动机,需携带一定的氧化剂,推进剂重量约占起飞重量的70%。吸气式两级入轨系统由高超声速载机和搭载在上面的第二级组成。第一级载机采用吸气式冲压发动机,爬升至大气层边缘时,第二级与载机分离,载机返航,第二级将载荷送入轨道,完成任务后载荷还可以滑翔返航。图4是美国航天局(NASA)关于RBCC两级入轨运载系统的两个概念图示。
两级入轨和RBCC的比冲高,可完全重复使用,然而技术难度很大,数十年来,各个航天大国的研发项目层出不穷,但是无一成功。两级入轨系统的主要难题是,载机既要满足爬升高度要求,又要赋予第二级足够的入轨速度,这样第二级的推进剂携带量与第一级的机体结构质量难以协调,容易陷入“水多加面,面多加水”的恶性循环,运载系数很难提高。以我国航天科工集团正在研发的“腾云工程”为例,起飞重量180吨,近地轨道运载能力只有2吨。而且这一运载系统的起飞重量与“协和”客机的最大起飞重量相当,机体制造和维护成本相当可观。此外,采用RBCC推进系统时,如果要从地面零速度开始起飞,还需要以火箭引射模态工作一段时间,才能加速到冲压发动机的最低起动速度。这一阶段也将消耗大量燃料,严重制约飞行器的最终爬升高度和运载能力。当然,不同于RBCC,人们还提出另一种TBCC推进系统概念,它是涡轮基组合动力,目前主要用于高超声速导弹的推进,这里就不涉及了。
降低航天发射成本的第三种思路是:在地面上赋予航天飞行器足够大的初始动能,从而降低对推进剂化学能的依赖。1994年,NASA提出了磁悬浮助推发射概念MagLifter,并进行了可行性论证和缩比模型试验。MagLifter的工作原理是:用磁悬浮滑车承载和牵引飞行器,在大功率电源系统的驱动下,滑车沿着有一定倾角的轨道加速至2km/s以上并释放组合动力飞行器,飞行器将载荷送入轨道后滑翔返回地面。MagLifter发射的试验飞行器Argus长67 m,翼展18 m,起飞质量400吨,近地轨道运载能力约为9吨。为了减小加速过程中的空气阻力,磁悬浮轨道可以设置在真空或低气压管道中,加速过程即将结束时,真空管道末端快速开启,使飞行器顺利通过。一般而言,希望加速管道末端位于空气稀薄的高山、高原上,避免飞行器飞出管道时出现过大的空气阻力和气动热。图5,6示出了NASA的磁悬浮发射试验装置和并给出了组合动力飞行器的示意。
约翰·霍普金斯大学提出了另一种磁悬浮发射概念StarTram。针对不同的用途,它可分为Gen-1货物发射系统和Gen-2人员发射系统。其中,Gen-1的发射加速度为30g,真空管道长度为100km;Gen-2的发射加速度约为2~3g,真空管道长度为1000km。据估计, Gen-1系统建设成本为200亿美元,假设每天发射10次,每次发射35吨,那么每年能发射12.8万吨有效载荷,10年内发射成本可降至40美元/每千克。Gen-2系统建设成本预计为670亿美元,每年可运输超过30万吨货物和40万名乘客,每人次太空旅行只需13000美元。磁悬浮发射系统一旦研制成功,有望将航天发射成本在现有基础上降低两个数量级,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。
从技术发展趋势来看,短期内用电磁发射系统直接将载荷送入轨道仍然十分困难。不过,磁悬浮助推发射与组合动力飞行器结合的方案明显具有可行性。首先,磁悬浮助推发射可以减少推进剂携带量,提升运载能力,降低组合动力飞行器的设计难度。其次,近年来超导磁悬浮技术快速发展,石墨烯超导材料使室温超导成为可能,磁悬浮系统的建设成本很可能大幅降低。另一方面,直线电机已经在轨道交通中大量应用,而且美国和中国都已装备航母舰载机电磁弹射系统,可在100米内将30吨的战斗机加速至大约100m/s的起飞速度,电磁发射系统的拖动装置可以利用货架产品。随着电磁炮等技术的发展,大功率储能和电源装置正在逐渐成熟。此外,发射动力学的研究也已经有了一定基础。因此,磁悬浮助推发射系统只需在现有技术基础上提升改进,并不存在未知的技术障碍,但是需要强大的技术整合能力。
目前,随着相关技术的成熟,磁悬浮助推发射技术的研究逐渐升温。NASA计划在肯尼迪航天中心建设一条两英里长的加速轨道,发射大型高超声速载机,并使用第二级将有效载荷送入轨道。2016年4月,美国空军进行了磁悬浮助推发射试验,使用640米长的轨道,在2s内加速至283m/s,未来的目标是加速到10倍声速,即3400m/s。同时,中国的航天科工集团、西南交通大学、中科院电工所、北京航空航天大学、中科院力学所等多家单位也在进行相关研究。据报道,航天科工的羽舟、轻舟火箭将由地面大型电磁弹射系统发射,计划2020年完成电磁发射演示系统建设及原理验证。航天科工参与研制的真空管磁悬浮高铁T-Flight,最大速度可达4000km/h。试想如果加大拖动功率,而且轨道足够长,就能把RBCC飞行器直接加速到冲压发动机的起动速度,而且加速度远小于火箭,有利于降低飞行器的结构质量。这样同时实现高比冲、高运载系数和完全可重复使用,发射成本可能降低至不可回收火箭的1/20以下,即每千克300美元,而且水平降落后不需要复杂的检修和组装,像飞机一样迅速检修、加注燃料、吊装载荷之后就能再次起飞,真正实现廉价、密集发射。
“社会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,这种需要就会比十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。”新一轮科技革命的到来,必然极大推动磁悬浮助推发射技术的发展。可以预测,磁悬浮发射系统一旦实现商业运营,其发射报价将远远低于绝大多数化学火箭,包括垂直回收使用的火箭,将重新定义商业航天。这对于具有“大批量”航天发射任务而言,具有相当的吸引力。可以设想,在2050年前后,太空发射、太空旅游会变得和今天的航空运输一样寻常,低廉的运输成本使得空间太阳能电站、太空采矿、太空工厂乃至太空殖民成为现实,人类将通过开发太空资源真正实现可持续发展。这并非是人们的幻想。2020年9月18日,在中国航天大会上,中国科学院院士、中国航天科技集团有限公司科技委主任包为民说:2045年中国要实现1小时全球抵达、地面与轨道间的航班化航天运输。每年总飞行次数达千次量级,总货运万吨级,总客运万人次,以此满足我国航天重大任务和商业化运营需求。
综上所述,对于各种廉价发射途径的探讨研发,世界各国的航天科学家和工程师们一直在不懈地努力,相信人类降低发射成本的目标终将实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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